經常有朋友好奇地問我；“怎么想起來烤羊肉串呢？”要說起來千頭百緒，有一次我講了個故事作為開場白：
倫敦的馬戲團里有一個表演絕食的人，一家小報記者去采訪他，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聳聳肩說：“唉，其實也是混口飯吃。”
去年10月我所在的單位——國內最大的出版社的下屬公司因經營不善被清算了。雖然這也在情理之中，但還是來得有些突然。網上投了幾份簡歷后，輾轉了一兩家民營的出版機構，但都不是很如意。
春節過后，我想不妨換個方向吧，也許可以到廣告公司做文案，畢竟文筆還馬馬虎虎，而且這行薪水也比較高。于是就選了幾個作品刻了張光盤，取名《龍門集》，希望能得伯樂賞識而喜托龍門。網絡上、招聘會上投了一通簡歷后，陸續面試了十幾家公司，看了這張盤都說好，但大公司認為你沒有從業經驗，小公司覺得這樣的人恐怕留不住，幾周下來，竟沒有一個成功的。在希望和失望之間循環了多次后，自己也有些泄氣了。
我曾經有過一年多的失業經歷，那是怎樣的沉悶無奈啊，這次我不想讓生命再次黯淡下去。琢磨了幾天，求人不如求己，不行的話試試烤羊肉串：首先它不需要多大本錢，而我對餐飲業又一直有興趣，至于吃苦，三十歲的男人了，什么苦吃不了呢；其次，做買賣能接觸到不少人，沒準能碰到別的什么機會；再有，干這個可能會自由些吧。
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沉默了片刻后他說：“干點別的什么不行嗎，孩啊，你干什么都能干好的。”“可是我沒有機會，爸爸，我是逼上梁山啊。”我說。放下了電話就感到歉疚，曾有人向孔子請教孝道，孔子說，孝順就是只有子女的身體患病父母才擔憂（言外之意是其他方面如事業、家庭都不用父母操心）。想起很久以前，父親在談到對我的期望時說“希望你能象一只快樂的小鳥一樣”，我的心頭一陣沉重。
2、賣肉
一臺烤架、一張舊桌子、幾把破凳子路邊一擺，羊肉串開張了。在這小胡同住了幾年，和鄰居們相處得很融洽，大家打心里面同情這個困境中的小知識分子，而且有幾個鄰居非常熱心地做我的師父，使我很輕快地邁出了第一步。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技術可真糟糕，火不是大了就是小了，鹽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能生存下來全靠了一位師父的指點，他建議到牛街去買肉。逛了大大小小的肉鋪和菜市場后，發現師父的話絕非虛言。牛街地區聚居了大量的回族群眾，所以那兒的清真肉市里供應了北京最好的羊肉——大都是來自內蒙、山西交界草原地帶的6個月大的羔羊，光看外觀就明顯比別處強很多，口感也極好，我一下子就被它打動了。接下來的一百多天里，我每天騎車往返于牛街與北新橋之間，風雨無阻，與其說我在賣肉串，不如說是在賣肉。開業半個月后我寫了一首詩（后來取名《賣肉歌》）：
牛街羔羊肉
實心誠意就
茍能善其身
守正亦何陋
3、苦斗
早晨買肉，下午穿串，晚上烤串，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忙得不亦樂乎。憑著熱情與誠信，羊肉串漸見生機，勞動節的前夜賣了150元，這是個創紀錄的成績，畢竟在這陋巷里剛三個禮拜啊。
如果事情進展太順利倒往往讓人覺得不踏實，不久這感覺應驗了，接下來的十多天里營業額始終徘徊在五六十元的水平，突然嚴峻的形勢使我禁不住開始嘀咕，紅旗到底還能打多久？
有位街坊好心的幫我分析：手藝差，串小。坦率地說，我的手很笨，我深知技藝的提高絕非朝夕之功，但我畢竟還有希望；至于串的大小，在了解了一些內幕后真有一種無法企及帶來的絕望：相當多回民開的飯館用小牛肉穿串；而漢人的攤兒干脆就是豬肉，只要在羊油里泡過，生手是吃不出來的，更有甚者，烏七八糟的肉都來，把肉在火堿和雙氧水中處理一下，這樣不但能使肉“發”起來，而且口感也嫩——成本差這么多，怎么能跟它們比大小呢？沒烤之前就聽了一些老鼠肉烤串的傳聞，當時也不在意，跟我有什么關系，現在我則悲哀于人們相信眼睛甚于相信頭腦，憤怒于“實惠”下面所掩蓋的丑陋與邪惡。
終于有一天，我被惹火了，一個姑娘吃了幾串后，居然對是否是羊肉表示了懷疑。當天夜里我又寫了一首打油詩《羊說》：
為了你能吃好我能吃飽
辛苦尋羊牛街跑
遠處過來個姐姐她花枝展招
吃一口皺皺眉說是羊肉嗎我口兒可刁
說的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細琢磨才明白其中奧妙
原來是豬肉牛肉遍布街頭巷角
指鹿為馬也見過不少
可弄真成假是不是可笑
朋友勸我別作傻冒
孔子叫我安貧樂道
不惱每日奔波忙碌操勞
可憐懷中美玉少人知曉
把《羊說》貼出去后，有說好的：“博士，寫得不錯，底蘊足。”有譏諷的：“你丫要真是美玉能在這呆著？”還有的搖搖頭說：“眼鏡，你太zhóu了，太書呆子了。”
那陣子偏偏起晚了兩次，這種難以“獨善”的無奈就更加讓人不能忍受：等急急忙忙地趕到市場，好肉差不多都被人挑走，剩下的攤兒不是注水的肉就是攤主毫無誠信，缺斤短兩。游蕩徘徊在五六十個攤位中間，我只覺得周身被一張羅網緊緊縛住，要非常吃力才能喘出一口氣來。
五月底的北京已經很悶熱了，晚上收了攤又睡不著覺，時常一個人坐在路燈底下發呆，寂靜昏暗的夜里，耳邊不斷出現張承志的小說《北方的河》中的旋律——“就連你在那兒獨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視”；只有雷雨來臨的時候，我才能拋開煩惱跑到戶外，赤裸著上身，張開雙臂，在雷電大雨中擁抱屬于我的久違的自由。
4、信與利
漢朝人直不疑方正廉潔，有一次他和別人一起住店，同屋的人丟了錢，就懷疑是他偷的，他卻不以為意，反倒笑著說：“真是這樣嗎？”同時把自己的錢取出來，按丟失的數目拿給對方。等那人找到了丟掉的錢，羞愧的歸還時，他又笑著說：“真是這樣嗎？”
非常佩服這種高士，但我做不到。難得糊涂的人性格魯鈍厚重，不像我這么敏感，拿得起放不下，鉆到牛角尖里出不來。
我很喜歡子夏的話“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平時也好交朋友，自從做上這小生意，常不自覺地把顧客當成了朋友。當買賣關系和“朋友”心理交織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感到很矛盾，每完成一筆銷售，心里就斗爭一次，退一步是信，進一步是利，進一步的時候我總覺得愧疚，怎么做著做著生意鄙吝之心就生出來了，好像非把這一口吐出來才心安；退一步過后有時不免懊喪，操，這一天又白干了。
當鐵哥們老姚幫我算過一筆帳后，我吃驚地發現以前的方式（太多的贈送和折扣）幾乎不掙錢。我也曾狠狠心對自己說：兄弟，你不是搞慈善事業，你要掙錢養活自己啊，可這個彎還是常常繞不過來。而且老話說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次對顧客好得超過正常標準，下次正常標準就讓人覺得是被慢待了，還因此流失過幾個客戶，不過我也不去刻意維系。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既然問心無愧，我又何患于朝夕之間的得失呢？
5、心靈自由之路
真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牛街羊肉”漸漸小有名氣，端午節前后，已經有慕名來吃的了，我的手藝也有了長足的進步，有兩個來看我的朋友都說這是他們吃過的最好的羊肉串，話里雖然包含了鼓勵的成分，還是很讓人高興。
溫飽在望的時候，買肉的路上我又可以浮思漫想了：
思維方式決定行為方式，雖然人世間蕓蕓眾生形態各異，但是不管馬尾辮露臍裝的瀟灑前衛、老爺爺奶奶的執拗因循還是我的迂闊彷徨，都多少透射出心靈深處的價值觀的印記來。
追溯人類思想的源頭，你會發現東西方文化有著太大的差異，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克己復禮”，東方文化的根基是社會秩序；從“吾愛吾師柏拉圖，但吾更愛真理”到“（做門徒的代價）愛父母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馬太福音10:37）”，西方文化的靈魂是個性自由。傳承著這兩條主線，千百年來，東方推崇的是忠謙服從謹敬節制墨守，西方提倡的則是誠直叛逆張揚欲望創新。看看周圍的人，生于六十年代以前的腦子里秩序多一些，八十年代后的自由多一些，只有生于七十年代的我們經歷了思想的劇變，小時候被灌輸的是秩序，長大后鋪天蓋地而來的是自由，在兩股思潮的撞擊下無所適從，卻不得不一次次的在自由與秩序之間做著艱難的選擇，人總不能既當婊子又立牌坊。
老子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從另一方面講，自由與秩序也是一對孿生兄弟，沒有秩序何來自由？而且人類社會最絢爛的自由無不是源于而又超越秩序的，曲調節拍創造了令人癡醉的音樂，平仄韻律寫就了膾炙人口的篇章，但這華美的自由是大師們戴了多少年鐐銬跳舞才得以如蝴蝶破繭而出？
自由既是一種狀態，又是一種感覺。寫到這兒，我的眼前浮現出車站里等車上班的人們焦慮的眼神，招聘會上求職者們茫然的眼神，被沒收了的像我這樣的小販們無助的眼神，和寫在他們臉上的不自由。是什么讓我們感到不自由？實際上，態度積極與否決定了我們是心為形役還是能獲得心靈自由。有什么大不了呢？錯過了，稍作休息，挫折了，可以繼續，打倒了，還能再來。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又名激情1995)我看過多次，片中主人公安迪是個囚徒，但鐵窗關不住他那顆自由的心，安迪為自由作出了極好的詮釋：自由是他的希望，他的斗爭，是日積月累的努力，是穿透大墻的樂章。很多時候，只要你去尋找，就一定能找到心里的陽光。
如果搞一個排列組合，可以得出人類關于自由的四種情形：①真正能夠實現身心絕對自由的，上下五千年來也只有少數幾個人，而且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可是餓死了，桀、紂驕奢淫逸，為所欲為，終于毀滅了；②身心皆不自由人倒不少，如祥林嫂、楊白勞，真是生不如死，慘不忍睹；③身體自由而心靈不自由的我叫不上名字，可能不是天才就是神經病；④身體不自由而心靈自由的人也很多，例如虔誠的各種教徒們，都能從神那里尋求一份自由與寧靜，但這是一種被動的自由；相較宗教，我更喜愛的是這句諺語：“God help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自助者神助）”
和大家一樣，我也喜歡Beyond，Beyond歌中的愛情是柔美的，理想與自由是激越的。但愛情是被動的，可遇不可求的，理想是遼遠的，有些可能永遠無法實現，只有自由是可以在和上天、別人、自己的斗爭中得來的。如果你想要自由，那么別無選擇，漫漫的精神苦旅是自由必須付出的代價。